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紅塵一日閒

心形的葉子緣血管般的籐蔓兒蝸行。爬至窗子頂端便沿線作水平運動,而後在轉角處沛然而下,琅然若泉。緋紅,潤白,絳紫,間或在綠色的瀑流中嫣然巧笑,娟娟靜好。金邊瑞香,卻如老僧入定,暝然兀坐。不像牽牛花,日日予主人以歡愉。浴著晨光,一朵兩朵,甚或七朵八朵,足以怡顏。無花的日子也好,看新生的嫩蔓兒,昨兒還在窗子的頂端,橫放傑出地孤懸著,今日終於纏上了蒼蒼的老籐,順流而下優哉游哉了。苟日新,日日新,又日新,是儒家典籍裡的句子,該是兩千年前為牽牛花量身定做的廣告詞了,當為賣花者言。風馬牛不相及的胡思亂想,不禁令自己莞爾。所在蝸窄,七星海棠只好偎靠書櫥席地而臥了。青紅的枝,柔韌,光亮,掛滿了巴掌大的葉子,蓬蓬地倒伏一地,努力地傾著半個身子,追逐著南窗的日光。植物的天性大抵如此,不僅僅是葵花向日。茂盛蓬勃的枝葉間,粉紅色的小花,零零落落,頗得天趣。自然,隨意,散淡。其開也不示張揚,其謝也未有一絲惆悵。王摩詰《辛夷塢》詩云:木末芙蓉花,山中發紅萼。澗戶寂無人,紛紛開且落。明人胡應麟在《詩藪》中說,王氏此詩字字入禪,讀之令人身世兩忘,萬念皆寂。竊以為七星海棠的寵辱不驚去留無意亦不讓王維筆下的辛夷花,頗得禪趣。彼本是朋友舊年搬家時欲棄的贅物,知我有煙霞痼疾,樂得讓我抱走。頂著漫天的大雪,寶貝般摟著討來的的便宜,深一腳淺一腳,十冬臘月競出了一身的汗,卻也樂而忘倦。開始,誰也不識這是什麼花。一日無意閒翻歷代花鳥圖冊,清六家之惲壽平的《秋海棠》直似她的寫真,只不過葉片上少了白色的斑點而已。花市閒逛,又與之邂逅,園丁說此謂「七星海棠」,這才驗明正身。莊子曾說,至人無己,聖人無名。我的一番按圖索驥雖是庸人自擾,卻也是樂在其中。
    較之牽牛花的靈動,秋海棠的超然,樸拙的曇花愈顯莊重。寂寞的歲月長,開花的時辰短。疑似煙花與長夜,愛情與婚姻,人生與日月與山川。
    兔走烏飛倏忽半載。猶記院中那幾株桃樹如何霞光艷艷,把春色渲染到惱人的程度。開,謝,於一彈指頃。一陣清風幾點碎雨,已是繁華落盡。花瓣離開花朵的過程不由自主。整日在院子裡忙忙碌碌進進出出,不經意間,發間裙上就綴了幾點飛紅。
    現而今,窗台上樹起一排又一排的花架,枝枝蔓蔓繁盛得遮住了小半個窗子,那幾棵桃樹黯然的影子,需探出半個身子方見。日影從綠障中透過來,細細碎碎。照到攤開的書頁上,別有趣味。對於花草的態度,我全然是無為而治。開花,結籽,任其自然爆裂,種子復歸於泥土。牽牛花這才得享四世同堂。枯籐蕭索,葉嫩花初,黃與綠,榮與枯,生與死,兩兩相對,是為野趣。
    適有南歸的大雁橫過秋空,那一聲聲的嘹唳,驚擾了落在窗台上的小麻雀的閒適。撲??竄上了樹梢。唧,唧,唧——輕叩,當窗的白楊,那一樹金黃。此亦為秋聲。
    貪圖秋陽的熾熱,蜷縮於硬木椅上,效古人負喧捧卷,書沒翻幾頁,日影早已偏西。
    書房裡暮色溢滿。手中一卷,雲翳憧憧,已不可辨識。
    起了身,在漸起的秋風裡,驚覺久孕花胎的曇花,暗紫色的胞衣初綻,幽咽的香氣隱隱,月白的花瓣依稀。怒放在即。這是她落戶以來第四次開花。去年國慶,今年五一,七月半,當下。
    這株曇花與單位老陳的那株,乃同一母本扦插而來。彼則沉沉不語的綠著。此則一花,又花,再花。老陳說這也是花得其人。受之頗感惴惴。
    按理說,植物的由花而果,與人的婚而子焉,目標高度一致,那就是綿延子嗣。像牽牛花的多子多福。而曇花只需折枝扦插即可。甚至不需要特殊的關愛。只需陽光土壤空氣水份足矣。可見曇花怒放,其意義絕非在植物學上,而是在於哲思。天地不言,卻有大意存焉。曇花亦作如是觀。其坼也,華光四射,香霧迷濛,驚魂動魄;其滅也,羽衣飄風,驚鴻一瞥,神悚目奪。旋開旋滅,予人以不可言說的威懾。與之相對,美酒不宜,且已久不沾唇,只佐以清茶一盞。如水臨月,主客雙清。
    牽牛花與曇花,都以剎那的光輝,照徹寰宇。且都像菊花一樣,枝頭抱香,槁而不零。她們一凡一仙,一俗一雅,一奉朝暾,一伴星辰,一如晨鐘,一如暮鼓,遙相呼應,異曲同工。越疊疊關山涉迢迢遠水,凌空而來。
    秋深夜靜,風涼露冷。花事雖闌,卻幽香不減,更兼一窗明月。皎皎空中孤月輪,卻不知誰人之蒲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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