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在佈滿陽光的田野裡玩耍,春天,新翻的泥土散發出特有的香味,父親站在田埂上,夕陽的餘暉映著他的側臉,半是燦爛,半是陰沉,讓我看不清他的表情。這個時候我還是一個孩子,無憂無慮,單純天真,我沒有興趣過多揣測父親的想法。然而父親卻轉過頭來,看著年輕的大地,年幼的我,會心的笑著,把那寫滿了整個額頭的滄桑盪開去,我也歡快的笑著,因為我發現父親的頭髮上有兩片新鮮的樹葉,它們綠得扎眼,看起來是那麼滑稽。
父親是神秘的,這是在孩提時代他留給我的最深印象,他總是做一些不同尋常的事,有時竟連我和母親都無法理解,比如他為什麼種那些樹。
很小的時候,我就發現父親這個愛好,許多人都喜歡在屋前屋後種上幾棵樹作點綴,父親只不過更加癡迷而已。我常常幾個月不見他的身影,他總是外出,回來的時候一定會帶回一株我不認識的樹苗。母親斜著眼,說反正都是種不活的,不如趁早扔了好。父親不以為然,他像捧著一顆不被人承認的珍寶一樣,笑得很固執,他擇了一塊肥沃的土地,把那些樹苗小心翼翼的種下去。認識的人都勸他不要白費力氣,因為從來沒有人種過那樣的樹。可是父親還是不信,依舊堅持他所做的事,他整日坐在田埂上,望著那些樹苗出神,眼睛裡有我讀不懂的神采。
有時我想,也許母親們的話是對的,父親從來就沒有真正意義上種活過一棵樹。有一年春天,他的一株小樹苗甚至已經醞釀了幾個芽兒,我從來沒有看到父親那麼高興過,他就像個孩子,想要證明什麼似的在母親面前炫耀。那段日子,他們正為一筆投資鬧得不可開交,最後父親還是獨自做決定去了銀行,可是,他很快虧了空,沒過多久,那樹苗也死了。父親經不住這打擊,大病一場,整個人變得很憔悴,有一天我發現他的頭上有了幾根白髮,這個時候我才明白,父親正在慢慢老去。
父親種了大半輩子樹,母親說他耽誤了許多正事,於是,漸漸的,我也開始埋怨起他來。但是他卻依然不知所倦的種著他的樹,他照樣每天早早起床出門去,夏天如此,冬天也這樣,我只是看到他拎著花灑匆忙走過的身影。我甚至不再關心他是否會累垮身子,我想父親準是瘋了。
忽然,母親打電話告訴我,父親得了嚴重的腰痛病,心急如焚的同時,我知道父親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樣去種他想種的樹了,不知怎麼的,這一刻我的心裡竟有了一種莫名的惆悵與辛酸。
從此以後,父親更多的是躺在床上喊著腰疼,犯病的時候,豆大的汗珠從他額頭滑落,一滴滴打在我的心頭,田埂上因為少了父親的收拾而雜草叢生。天氣特別好的日子,他也會去散散步,他總會盯著一個地方看上許久,似在回味,又或者陷入了沉思。
有一天,我也終於要獨自出遠門了,順著田埂走到小路的盡頭,眼見著就要拐出我生活了十幾年的地方。這時身後突然響起了一聲如釋重負的歎息,我愣了一下,我知道,是父親,他穿著厚厚的棉襖,因為腰部的病,拄著一根枴杖,這會兒他正站在當初看著我笑的地方。他揉捏著痛處,對著我艱難的笑了笑。剎那間,我的思緒又飄向了很久很久以前,我似乎又回到了多病的童年時代,也一下子明白了許多事。
原來父親那些年種的不僅僅是樹,同時也是種下了一個個生活的希望,而他想要活著並長到最大的那棵便是我。 |